第96章 白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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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 白冀
八月初九那日, 三人到了桐城外。
或許因為李窈和李奚都是桐城人的緣故，桐城內部對兩人的通緝更多，貼滿了大街小巷。
李窈頂著一頭狗啃般的頭發, 湊到通緝令面前看。
“李窈，殘害同門，與妖魔為伍……”
“李奚，偷竊寶物，私聯妖魔？”李窈詫異的瞪圓了眼睛，李奚搖了搖頭，有點不屑，“我可沒做這些。”
“這是不是可以說明, 宗門裏的確有寶物失竊了。”李窈說，“而且還沒追回。”
“不一定, 追回了只要他們不承認，誰知道呢。”李奚淡淡說。
“怎麽進去？”薛石看了看高高的城墻, 又看著城門口嚴密的檢查隊伍，微微皺眉。
“走進去唄。”李窈三人互相看了看, 破爛的衣裳和臟兮兮的臉, 八月的天, 不動都能出一身汗，更別說幾人連續趕路好些天，風塵仆仆，路程又緊。
避免被認出來, 這幾日三人臉都不敢洗幹凈，李窈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是臭烘烘的。
“我們現在的樣子, 要透過骯臟的外表看見我們美麗的靈魂，也是一件難事。”李窈理了理破爛的衣服, “只是我們的劍沒地方放。”
這些天他們都盡量不進城，就算是帶著劍也未必會遇到人，但是現在要進城，劍這樣顯眼的武器就很難帶進去。
不帶武器，戰力會下降，帶了武器很可能還沒進去就被發現了。
李奚和李窈的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，薛石的通緝令卻一張都沒有，李窈和李奚默默將目光轉到了薛石臉上。
“來桐城的多半是來逮我和李奚的，薛師兄，他們還沒貼你的通緝令，當時我們在宗門裏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件事，我覺得，你離開宗門這件事多半被封鎖了消息。”
“不如你假扮成樵夫，替我們把劍送進去？”
薛石猶豫了一下，“我沒有砍過柴。”
李窈自信微笑，“沒事，我們可以去買一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薛石欲言又止，“我們三都沒錢了。”
這幾天三人都是摘野果喝露水過來的，他們三離開的時候都格外匆忙，一個銅子也沒有帶。
半個時辰後，兩個渾身臟兮兮、臭氣熏天的乞丐來到了城門口，檢查的護衛捏著鼻子皺眉後退了一步。
“餵，你們倆，頭發撩起來看看。”
李窈乖乖撩起頭發，露出一張一塊黑一塊灰的臉，她的背微微馱著，兩只眼有些向中間靠，一看就不是很靈光的樣子。
護衛對著通緝令看了看，嫌棄的揮揮手，“進去進去，不許惹事啊！”
李窈連連點頭，低著頭就往城裏竄，卻一頭撞在了一人堅硬的甲胄上。
“隊長。”
聽見四周傳來整齊的聲音，李窈眉心一跳，只覺得一股熾熱的視線落在了發頂。
“這小乞丐！還不讓開！”護衛嫌棄的用腳點了點了李窈的小腿，李窈立馬點頭哈腰閃到一邊。
然而李樹的視線卻沒有因此移開，他看著李窈臟成一揪揪的頭發，看的李窈的心狂跳不止，這才擡腳向外走了兩步。
“城門口可有異樣？”李樹問。
檢查的護衛連忙搖頭，“沒有異常，隊長，我覺得咱們就是太緊張了，人家肯定不會回來。”
李樹沒說話，李窈和李奚已經慢慢走遠了。
“怎麽說？”李樹側目瞧著一高一矮遠去的兩個乞丐，眸光閃了閃。
“誰不知道他們是從咱們桐城出去的，誰也不蠢，李家二小姐雖然從小貓嫌狗憎，但是聰明還是挺聰明的，她能想不到有人會在桐城埋伏她？”
李窈聽到這裏，腳步微頓，隨後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混入了人群。
“有人埋伏？”李奚問，“你怎麽打算的？”
“我今天去打聲招呼就走。”李窈問李奚，“你進來做什麽？”
李奚也沒事要做。
李奚沒看李窈，只是看著人群，“我進來陪你啊。”
“要是你被發現了我能搭把手我們一起跑，要是你沒被發現，我也就當故地重游。”
李窈別過臉，正看見夢境中李奚已經去的藥鋪，肥頭大耳的米鋪掌櫃站在門口，臉上全是油光，見李窈看過來，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。
李窈面無表情轉過臉，沒有回答。
她清楚知道面前的李奚已經不是從前的李奚，但是那麽一些瞬間，她總會懷疑。
他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？
那為何他們會在某些瞬間如此相似？
“或許是這個軀體影響了他。”思緒忽然說話，“他們共用一個身體，李奚的靈魂曾經在這個身體中碎裂，他們已經有了融合的趨向。”
特別是在他被排擠出來之後，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他了。
最初的那段時間，他並不這樣覺得，或許在某種程度上，他也默認了那些變化就是他天生所具有的。
到後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無法控制了，他居然也會主動與別人攀談、與那些人做朋友，他會向李窈示弱、會因為李窈的冷臉而感到憋悶。
他徹底變得不像他了。
那些碎在身體中的靈魂與他慢慢融合，陷入夢境之前，他的自我懷疑情緒越來越嚴重，甚至到了分不清自我和李奚的地步。
直到陷入夢境，夢魘鏡原本是他力量分裂的產物，不會對他造成影響，但他卻沈入了夢境，甚至在夢境中完全成為了李奚。
他徹底失控了，他甚至想過放棄和李窈交換生命。
這樣的念頭太可怕，違背了他的初衷，他掙紮、像是困在網中的游魚要突破那層桎梏，他犧牲了所有的鱗片逃出去，遍體鱗傷，本以為獲得了自我，卻發現自己才是那被舍棄的鱗片。
他的自我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，游魚和鱗片，李奚和他。
他失敗了。
……融合？那也不是李奚。
李窈微微垂目，她走了一段，卻又擡頭。
長街盡頭是熟悉的李府的牌匾，李窈不用進去，她只站在門口，心緒覆雜難言。
本以為自己離開桐城進入衍天宗是出人頭地了，沒想到再次回來，居然不是揚眉吐氣、衣錦還鄉，而是狼狽逃亡途中的第一站。
李府新的門房很眼生，李窈看了兩眼就知道他們大概是衍天宗的弟子假扮的，她沒有靠近，只是默默轉過街角，向著破舊的宅子一路行去。
如果能在路上遇見王青他們就更好了。
一邊的布料鋪子卻又熟悉的身影在，李玄宇的臉色有些難看，他和李采薇站在街角，溲疏為李采薇撐著傘，傘面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陰影。
“姐！”李玄宇長高了不少，少年稚嫩的眉眼間全是掩飾不住的憤怒，“這群無禮的修士到底還要待到多久！”
這群以逮捕李窈潛伏在李府中的修士一點自覺也沒有，去搜了李窈曾經住的地方就算了，還懷疑他們窩藏李窈，將整個李府都翻了一遍。
兩人走進布料鋪子，李采薇懶懶擡眼，“誰知道呢？”
她手指摸著華貴的衣料，像是對李玄宇話語中的怨氣完全不在意，李窈卻看出了李采薇的煩躁。
她指尖緊緊捏著布料，紅潤的唇抿著，眼皮下垂，眼角卻上翹。
這是李采薇在十分不耐煩的時候才會有的表現。
“讓他們等唄，等著也挺好，等著就說明他們事情還沒解決呢。”李采薇笑著擡眼，“這樣我就高興。”
李玄宇聞言鼻腔裏溢出冷哼，“他們這豬腦子捉得到李窈。”
他不屑的看向門口，餘光卻瞟見一個熟悉的身影，不禁皺了皺眉。
走過李府就到了那破宅，宅子已經修繕的煥然一新，門庭嶄新，門口的大獅子威武霸氣。
王青的信裏從來沒提及這些，他總說一切都好，都在按李窈想的那樣進行。
這下找不到人了，李窈不想去木匠家裏找他，那裏一定有人蹲守，其他人多半也正在被尾隨。
李窈要是出現就會打破平靜的局面，李窈不敢高估那些人的底線，若是抓住他們威脅李窈，李窈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。
李窈和李奚在城裏轉了一圈，太陽高掛，正是午時，書塾中的學生紛紛湧出來，小鼻涕吸了吸鼻子，他今天又被先生訓斥了，眼淚正在眼眶裏轉圈。
原本這樣熱的天是不用上學的，但是先生偏要抓著他們補課，王青又堅持讓他來。
小鼻涕摸了摸鼻子，中午回去還要被考校功課，但是他已經不記得教了什麽了。
回家又要被王青訓斥了。
小鼻涕不禁悲從中來，吸了吸鼻子。
正午街上的人很少，小鼻涕走在檐下，垂頭喪氣的，一張通緝令忽然被風吹落，在空中打了個轉，飄到了小鼻涕面前。
小鼻涕原本打算走過去，一低頭，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——李窈。
他最先學會的幾個字裏，就包括這兩個字。
他絕不會認錯。
小鼻涕蹲下，認真看了看通緝令。
“李窈……殺同……為伍”小鼻涕嘴裏念著，臉色煞白。
他走到那一面墻前，稚嫩的臉上全是恐懼。
那張紙上有些字他不認識，可他認得那個畫像，那就是李窈。
李窈以前和他說過，被貼在這面墻上的全都是壞人。
小鼻涕擡頭一看，李窈的畫像幾乎占據了這面墻的一半面積。
怎麽會這樣？
小鼻涕懵懂的想，卻下意識覺得不對，他要快點回家，將這些事情告訴王青他們。
有人要抓李窈。
小鼻涕抓緊了書包帶子，加快了腳步往回趕，李窈和李奚遠遠站在街角，看著小鼻涕的背影逐漸遠去。
李窈看了李奚一眼，忽然想到一件事。
其實她鉆牛角尖了，這次回來反而容易給王青他們招來禍患，她應該直接去做自己的事。
現在進了城，反而是自投羅網了。
思及此，李窈立刻後悔了。
“我們現在出去吧。”李窈說。
“什麽？”李奚驚訝的說，“我們好不容易才趕回來，你這就出去了？”
李窈有些歉意，“我最開始有些鉆牛角尖，這件事的確重要，我一個人回來也沒關系，但是我一回來不僅讓他們陷入了危險之中，還牽連了你和薛師兄。”
李奚用古怪的眼神看她。
“你說什麽呢？你最開始怎麽沒想到這些？你就是想回來，想參加王青的宴席，這有什麽過分的。”
“再說你說的，就算你不回來，他們也會派人過來守著，衍天宗這樣的門派是不會允許弟子在外胡作非為的，就算是以其他的名頭行事。”
李奚頓了頓，“而且我和薛石也並不覺得被你拖累了，你要知道，我們有腦子，手腳也長在自己身上，要是不願意，我們自己會離開。”
李窈理了理思緒，覺得自己的確是有點昏頭了。
這樣的關頭居然自亂陣腳。
都回來了，何必再想那麽多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。
李窈捏了捏眉心，認同了李奚的話。
“那我們今天就別出去了，直接留到明天。”李窈說，“今日出去了明日進來或許就沒那麽容易了。”
李奚沒有反對，他們也和薛石說好了，一旦被發現薛石就立刻進來幫忙。
李窈和李奚在街頭找了個空地坐下，靜靜等著時間到來。
他們第二天一早就出現在了木匠家門前，王青此次是入贅崔家，按照桐城的習俗，這天早上木匠家就擺了席招待來賓。
城裏有紅白事的時候，周邊的乞丐就會格外多。
李窈和李奚混入其中，遠遠就看見了木匠家門前站成一排忙著端茶遞水的小鼻涕等人，不禁失笑。
這個時候是看不到新郎和新娘的，正經宴席在晚上，但是晚上城門關閉，他們就沒法出去了。
李窈站在門口看了片刻，王青帶人端著幾個碗走了出來，想必是要施舍給圍在周圍的乞丐的。
李窈率先沖上去從王青手裏捏了個饅頭。
“謝謝，謝謝。”
王青一楞，幾欲說話，最後低下頭，只是紅了眼眶。
“保重。”王青低頭喃喃。
李窈捏著饅頭狼吞虎咽，又隨著一群乞丐慢慢走遠了。
王青端著碗轉身，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。
“李窈真的會回來嗎？”木匠家附近的民宅中，有人正靠在窗邊觀察著。
“她會回來的。”楚綠衣從盤子裏挑了個果子，一口咬下，酸澀的汁水在水裏爆開。
忽然，她眼神一凝，指著王青問。
“他剛剛，是不是回頭看了一下？”
身邊的人回想了一下，不太確定，“似乎，是的？”
楚綠衣笑起來，嘴唇勾起，顯得格外明艷動人。
“你看，這不就回來了嗎？”
“什麽？”一邊的白冀放下茶杯，也向外看去。
“叫人去把那群乞丐看住了，別讓他們出城。”楚綠衣笑意盈盈的捏碎了手裏的果子，汁水順著她的之間往下滴，“希望你們能完成任務，能做到嗎？”
身邊人誠惶誠恐的低頭應答，“能的，我這就去。”
白冀起身淡淡掃了楚綠衣一眼，轉也要出門，楚綠衣卻叫住了他。
“上上次你沒完成任務，上次，你也沒完成任務，白冀，我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，但是——期望越大，失望越大，這次，你去攔截李窈，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。”
楚綠衣敲了敲桌面，翹著腿坐在一邊，眸光中有著濃濃的威脅。
“這次你去攔李窈，如果攔不住，你也就沒命回裂隙了，懂嗎？”
白冀沒說話，只抱著劍出去了。
攔截李窈嗎？白冀抱劍走看著那群乞丐慢慢遠去，不知道在想什麽，低下了頭。
李窈和李奚一路向前，慢慢和乞丐群分散了。
這群乞丐還要等晚上的宴席，但是李窈和李奚打算馬上就出城。
李窈擡起眼掃了一眼街角一閃而過的人影，低頭吃著饅頭，“我們被發現了。”
李奚“嗯”了一聲，“我知道，怎麽搞？”
“我們先繞路。”李窈說完，帶著李奚鉆進了一條小巷子。
李窈在桐城生長數年，不敢說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路，但是繞暈這些衍天宗弟子還是綽綽有餘的。
李窈和李奚在大街小巷和店鋪茶坊中鉆來鉆去，往往從人家正門進去，轉眼就從後門出去，店小二都看得一楞一楞的，直伸手去攔二人。
“兩位，兩位，我們這邊是不開放的。”
李窈和李奚將人撥到一邊，直接進入後廚，在一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推開小門進入了一條暗窄的巷子。
此時他們幾乎已經甩掉了身後所有的追兵。
但是桐城中正在尋找他們的人太多了，繼續在桐城裏游蕩遲早會被發現，繼續留在桐城遲早會被包圍。
那時候再逃就來不及了。
李窈一把拉住李奚的手腕，“走這邊。”
左轉進入另一條小巷，入目的卻不是平坦的地面，而是不同朝向的階梯，李窈帶著李奚上了一個階梯，左拐右拐，忽然進入了另一個繁華地段。
李窈拽著李奚走進了一個破屋裏，這屋子破敗不堪，已經坍塌了一半，李窈半個身體鉆進去，從裏面扯出了一口小箱子。
“這什麽？”李奚看著李窈打開箱子，從裏面取出了幾件衣裳。
“這是我小時候從李府裏順出來的東西。”李窈有點尷尬，其實這些都是小時候李采薇不要的衣裳，她看那些丫鬟將本該丟棄的衣裳收了起來，也覺得是好東西，就全部拿走了。
後來懂事一點了明白自己撿的都是李采薇不要的東西，覺得說出來傷臉面，於是一直瞞著，誰也沒說，就等著這東西忽然被人發現，她能洗清嫌疑，或者一直沒人發現直到腐爛，沒想到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場。
李窈脫了外套，直接將裏面的外套往身上套。
幾年過去，當初李窈穿著寬大的衣服此時已經過於短小，李窈扯了扯下擺，又將漆黑臟汙的褲腿卷起來，露出白生生的小腿。
“我們等會去那個店鋪裏順兩個冪籬，”李窈說，“他們要追兩個乞丐，和我們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什麽關系。”
只是李奚過於高大，面前穿上衣服之後，卻露出了下面臟兮兮的褲腿，李奚有點為難的將褲腿卷起來，李窈看著他的粗壯的小腿嘆了口氣。
倒不是不會有女孩子有這樣粗壯的小腿，只是這小腿過於明顯了，一旦引人註意，就很容易發現他們偽裝的破綻。
李窈又讓李奚穿上裙子，將裙子的腰拉到最低處，好歹遮住了那不符合人設的小腿。
“就這樣。”李窈拍拍手，很滿意自己的傑作。
“我們不能從原來進來的地方走，我們換個城門離開。”李窈說著往外走，“那邊離這裏更近，跟上來。”她皺眉回頭。
李奚這才勉強接受了自己現在人身，一個大跨步要追上李窈，卻聽裙子“撕拉”一聲，直接裂開了。
李窈捂著額頭深深嘆了一口氣。
“沒事，等下拿一個長一點的冪籬，遮住就行。”
片刻後，兩個帶著冪籬一高一矮的女人出現在了正午的大街上。
李窈和李奚低著頭匆匆趕路，他們馬上就要到城門口了。
楚綠衣聽著身邊人的匯報，眉頭不耐煩的皺起。
“跟丟了？廢物。”她冷笑一聲問，“白冀呢？”
“正等在城門外呢，現在我們的人已經在城門外準備好了，隨時可以抓李窈。”
楚綠衣看他，“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的，要是這次出了岔子，別怪我。”楚綠衣笑瞇瞇的，帶著人向著城門趕去。
正午的時候出城的人並不多，卻還是有人正拿著李窈和李奚的畫像在門口對比。
兩人走的匆忙，只換了衣裳打扮沒有洗臉，護衛只要挑開他們的冪籬就會發現他們的秘密。
風將李窈的冪籬掀開一個口子，雖然李窈眼疾手快立馬抓住合攏了那道縫隙，但她還是感覺到有視線就在那一瞬鉆了進來。
前面的護衛中，有人看到了李窈的臉。
李窈抓住李奚手腕的手猛然收緊，兩人身體瞬間緊繃，他們只等護衛一個驚慌失措或者疑慮的叫聲，就會立馬強行突破城門，離開桐城。
“我看看。”李樹冷著臉上前一步，接過一名護衛手裏的通緝令，站到了李窈和李奚面前。
李窈的手心全都是汗水，居然在這個危險關頭遇見了李樹，李樹一定會揭發她的。
李窈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李樹迅速挑開了她的冪籬，眉頭皺了皺了，又立馬放下挑開了李奚的冪籬，然後擺了擺手。
“走。”
李窈不可思議的隔著冪籬看了李樹一眼，隨後向著外面走去。
李樹居然故意放過他們了？
聯想到進城時李樹和護衛的對話，李窈這才明白那對話根本就是說給她聽的。
“關城門！”楚綠衣高聲道。
周圍的護衛一楞，已經下意識開始操作，他們轉動城門旁邊的操縱軸，吱呀刺耳的聲音響起。
“那兩位，請等一下。”楚綠衣看著前方一高一矮的兩人，總覺得有些違和。
下一刻，李窈和李奚顧不得繼續偽裝，直接撞開了守門的護衛，逃之夭夭。
楚綠衣眉頭一皺，“攔住他們！追！”
但是李窈和李奚離門太近，門還沒關上，兩人已經飛身躍了出去。
楚綠衣追上來，嚴厲的視線在眾護衛臉上掃過，最後停在了李樹臉上。
“李樹隊長，這就是你說的仔細核查？”她剛才可是看的真切，李樹撩開了那兩人的冪籬。
“你這是在包庇逃犯？與衍天宗作對？”
李樹靜了片刻，只說，“方才我見那二人，的確不是李窈的模樣。”
“我只是個凡人，若是楚仙長要責罰，我願意一人擔下所有罪責。”
“隊長！”有護衛驚呼。
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結楚綠衣不占理，她冷笑著看了李樹一眼，沒說話，跟在隊伍最後出了城門。
“隊長，這些人仗勢欺人！他們怎麽能這麽懷疑你！修士的手段，他們都沒能看出，讓李窈在城內大搖大擺走到門前，居然還好意思怪我們！”
李樹安撫了眾人，沒有說話，只是看著楚綠衣等人離去的背影，眼神沈沈。
李樹是真的恨李窈，恨不得她去死，可是當他真的可以讓李窈去死了，只需要她一句話一個動作李窈就無路可逃時，他卻不願意那麽做了。
李窈害死了他的姐姐，害死了他最親的人，卻成為了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。
李樹手指收緊，沒有說話。
跑吧，快跑，以後都不要回桐城了。
李樹想著轉過了身，沿著街道向裏走。
——
李窈和李奚就鉆入了林子，桐城四面平坦，三面都是密林，只要躲進去，逃跑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。
期間李窈還召喚了風暴提醒薛石他們正在逃跑，兩人一頭紮進森林裏，熾熱的風撲面而來，兩面的樹急速後退，李窈剛跨出一步從樹後出來，一股森寒的殺意忽然到了眼前。
“跑什麽？”這弟子李窈見過，兩年前的那個考核月裏，成功升為了四月弟子。
“李窈，好久不見。”
這裏沒有其他人，妖魔幹脆脫下了自己的偽裝，猩紅柔軟的舌頭一瞬拉長，李窈險險躲開，妖魔的舌頭將樹幹擊穿，留下一個手腕粗細的空洞。
李窈和李奚沒打算和她繼續糾纏，只想著快些離開這裏，李窈手中風刃齊發，兩人掠過妖魔身側，下一瞬刀劍忽至。
李窈擡手格擋，風刃替她擋住了一部分傷害，手腕卻還是被刀刃砍傷，鮮血不斷的往下流。
“換不換？”腦海中，那思緒再次出聲。
李窈嫌惡的皺起眉頭，不知道這情緒是對面前正在逐漸聚攏的四個衍天宗弟子，還是對腦海中那不分場合時宜出現的聲音。
“閉嘴，你煩不煩。”李窈直接呵斥了一聲，隨後周圍狂風忽起，那妖魔卻不退反進，直接連發暗器，雖然被李窈的風刃擋開，可都進入了李窈可以召喚風暴的區域。
要是現在召喚風暴，暗器也會被卷入其中，李窈尚且不能做到精準的控制風暴中的物品，也就是說這些暗器很有可能會傷害到她自己和李奚。
要是這暗器上有毒，就算毒不死他們，也會影響他們的戰力。
李窈不能發動風暴，只好與李奚躲避著攻擊，不斷有弟子加入戰局，五個人一起拖住了兩人，他們前進的速度被大大拖慢。
這樣下去楚綠衣他們很快就能追上來！
兩人數次想要脫困，卻都被拖住沒法繼續前進，李窈眉頭一沈，一腳踹飛正放暗器的弟子，“李奚，你先走，我墊後。”
李奚本來就是因為陪著李窈進城才會被發現的，再說了，李窈一掌拍開要越過她的弟子，就算她死了，也不可能是白死的。
李奚楞了一下，還沒應聲，前方的樹叢晃動，細微的破空聲傳來，又有人來了。
“來不及了。”李奚只說，他躲開左邊的攻擊要正面迎擊剛來的人，一道雪亮的劍光穿出，晃了李奚的眼睛，卻沒有砍到李奚身上，反而將正襲來的攻擊挑飛。
“白冀？你幹什麽！你打錯人了！”
那人怒目圓瞪，白冀卻站在原地看著他，“沒有打錯人。”
“我就是來攔你們的。”
李窈和李奚具是一怔，其餘人也被白冀此時的言論驚到了，動作一頓，正方便了白冀動作，電光火石之間，白冀打落了他們的武器。
“還不快走？”白冀皺眉看向李窈。
李窈一楞，“你……”話音未落，李奚拉著李窈已經跑出去了一段距離。
“你幹什麽？”李窈站住問。
其餘人要追，白冀卻持劍攔在他們身前，背對著李窈和李奚。
“他們都說你們或許可以關閉裂隙。”白冀看著面前震怒的夥伴，面色如常，“我希望是真的。”
李窈一震，白冀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密林之中，但是打鬥聲卻響起，李窈啞然片刻，那思緒又浮現出來。
“換吧，你看，又有一個人因你而死了。”
“你記得這是第幾個嗎？”那思緒故意道。
李窈甩開李奚的手，面色沈沈，李奚以為她要回去幫白冀，慌亂的撈了一把，李窈卻說，“我們快些離開，白冀撐不了太久。”
什麽因她而死，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信仰選擇戰鬥到死而已。
李窈不搭理思緒的蠱惑，眼中透著堅定，和李奚迅速的遠離桐城。
——
“白冀，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？”男弟子捂著流血的手臂問道。
“你果然是個叛徒，難怪一次任務也沒有完成！虧我們還這麽信任你！”
白冀面無表情的執劍站在他們面前，聞言眼神閃爍。
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，我也沒有背叛。”白冀說。
正午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，落在白冀身上，將他冰冷的氣質融化，他好像變得柔和起來。
“我只是想著戰爭停止而已。”白冀說。
“你個叛徒！”有人面孔扭曲大吼道，“你背叛了大業，就是背叛了族群，你的父母親人也會受到別人的白眼和冷待！你是你們整個家族的恥辱！”
白冀聞言動作一頓，眼神也恍惚起來。
“我家只有我一人了，我的親人都喪命在了無盡海的戰場中，他們死於冷酷無情的戰爭。”白冀看著眼前失去抵抗能力的同族，“你們沒有家人死在戰爭中嗎？戰爭一日不停止，我們只會有更多的同族死於戰爭，他們的孩子會穿上人皮，來到人間，裝作一個人一樣活著，就像我們一樣。”
白冀語調中帶著悲哀和沈重，“我不是機器，我做了這麽久的人，常常有時候會恍惚，我會想，我真的是一個妖魔嗎？我真的不是人嗎？我和他們有一樣的面孔四肢，我們都有情緒，會說同樣的語言。”
“我能感覺到——我們正在被人同化。”
白冀收起長劍，側身看向密林，李窈和李奚逃跑的方向，他不必再對同族揮劍了，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。
他現在了無牽掛。
“在無盡海的時候，我看見我的隊友死去了，我心裏很難過，他們雖然與我相處不久，我們也沒什麽感情，但是當我將他們引到陷阱裏殺死的時候，他們居然還在關心我的安危，想保護我離開。”白冀回憶著無盡海中那些血腥的記憶，將劍鞘和長劍都丟在地上。
“哐啷”一聲脆響，沒有打破這沈默的氣氛，反而讓氣氛更加沈重了。
“我不想看見同族死去，也不想看見人族繼續死去，”後方傳來了腳步聲，是其他人到了，白冀臉上帶著釋然的笑，“要是戰爭停止，就好了。”
楚綠衣撥開樹葉探出頭，陰冷的眼神如蛇信舔上白冀的脖頸。
“把這個叛徒抓起來！”
眾人領命，將白冀捆住，楚綠衣上前看著白冀，語氣冷淡，“我之前警告過你了，這次，你必須得死。”
白冀笑了笑，沒說話。
“你殺了我吧，現在就可以。”
長劍穿胸而過，白冀低頭看著噴濺的血液，一股冰涼從後脖頸摜下，從上而下穿透整個背部。
“如你所願。”楚綠衣丟掉白冀的長劍，身後的人一松手，白冀便倒在了地上。
溫熱的血液四處流淌，白冀靜靜躺在血液中，眼神微暗，看著同族的人一個個跨過自己的身體，向前去了。
已經來不及了，白冀想，他們已經逃走了。
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，不必生活在心驚膽戰中，不必擔心是否有人看破了他的身份，也不必再為那些任務而為難了。
白冀從來就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的人，他強裝起冷漠的外表，不讓自己的情緒有絲毫外洩，用冷漠和強硬來偽裝自己，將自己和那些人隔絕開來。
其實白冀挺想和那些人做朋友的，雖然他們種族不同，天生立場對立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，但是白冀由衷的想在人族裏交到朋友。
那個與他同歲的、用刀很厲害的同門師妹，白冀還記得她的樣子，白冀很想和她做朋友，但是師妹同他說話的時候，他不敢回答；那個總是笑嘻嘻的同門師兄，擔心白冀沒吃午飯，特意給白冀帶了午飯，但是白冀拒絕了；那個從前總是溫柔撫摸白冀頭發的長老，白冀長大後也漸漸與他疏遠了。
好後悔，白冀想，早知道自己的結局如此，就應該大膽的投入進去，享受那些下水溝的老鼠不配得到的感情，呼吸自由的空氣，而不是被那些條條框框困在原地，不敢越一步雷池。
一幕幕回憶走馬燈般在白冀眼前流過，白冀眼皮微動，從回憶中掙脫出來，看見了生機盎然的草地。
人間多美啊，要是他的故鄉也這麽美就好了。
要是故鄉和人間一樣，或許戰火就不會燃燒蔓延，那些在殘忍戰爭中死去的人就可以壽終正寢。
白冀的眼神微轉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玉牌正不斷閃著光。
想起來了，本來之前他答應了那個師弟的邀請，今日要赴約一起用飯來著，但是臨時被派遣來桐城蹲守李窈，他忙得忘記回覆信息。
真的很抱歉，他現在已經無法赴約了。
好不容易勇敢一次，做好了要與其他人產生羈絆的準備，卻沒法實現了。
真是遺憾，不過今天將積壓在心底的話全部說出去了，白冀想，也沒有那麽難過了。
他得告訴師弟，他要死了，去不了了，他食言了，白冀努力的動了動，伸手想要觸摸那塊玉牌，卻始終沒法觸碰到，他嗓子裏傳來沈重的喘息聲，白冀清楚的感受到他的體溫正在降低。
他真的要死了。
白冀用力翻過身，他仰躺在地上，看著陽光穿過綠葉的縫隙灑下來，一陣風吹過，他眼底的金光隨之閃爍流動。
白冀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一松，他被風吹走了，吹得很高很高，低頭一看，他的目光隨著陽光穿過綠葉的縫隙，他看見自己躺在地上，一身白衣被血染濕，唇角卻帶著解脫的笑。
細碎的金光在他的眼底流動閃爍，像是成為人的那天，白冀半夜痛的睡不著，打開窗戶悄悄溜了出去。
青竹峰上全是竹子，他在竹林中轉來轉去，迷失了方向，身體又太疼，他索性找了個地方坐下。
那時也是夏天，清涼的夜風吹來，白冀好奇的聽著四面如濤的聲音，看著竹葉搖晃，一擡頭，看見了璀璨的星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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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月初九那日, 三人到了桐城外。
或許因為李窈和李奚都是桐城人的緣故，桐城內部對兩人的通緝更多，貼滿了大街小巷。
李窈頂著一頭狗啃般的頭發, 湊到通緝令面前看。
“李窈，殘害同門，與妖魔為伍……”
“李奚，偷竊寶物，私聯妖魔？”李窈詫異的瞪圓了眼睛，李奚搖了搖頭，有點不屑，“我可沒做這些。”
“這是不是可以說明, 宗門裏的確有寶物失竊了。”李窈說，“而且還沒追回。”
“不一定, 追回了只要他們不承認，誰知道呢。”李奚淡淡說。
“怎麽進去？”薛石看了看高高的城墻, 又看著城門口嚴密的檢查隊伍，微微皺眉。
“走進去唄。”李窈三人互相看了看, 破爛的衣裳和臟兮兮的臉, 八月的天, 不動都能出一身汗，更別說幾人連續趕路好些天，風塵仆仆，路程又緊。
避免被認出來, 這幾日三人臉都不敢洗幹凈，李窈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是臭烘烘的。
“我們現在的樣子, 要透過骯臟的外表看見我們美麗的靈魂，也是一件難事。”李窈理了理破爛的衣服, “只是我們的劍沒地方放。”
這些天他們都盡量不進城，就算是帶著劍也未必會遇到人，但是現在要進城，劍這樣顯眼的武器就很難帶進去。
不帶武器，戰力會下降，帶了武器很可能還沒進去就被發現了。
李奚和李窈的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，薛石的通緝令卻一張都沒有，李窈和李奚默默將目光轉到了薛石臉上。
“來桐城的多半是來逮我和李奚的，薛師兄，他們還沒貼你的通緝令，當時我們在宗門裏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件事，我覺得，你離開宗門這件事多半被封鎖了消息。”
“不如你假扮成樵夫，替我們把劍送進去？”
薛石猶豫了一下，“我沒有砍過柴。”
李窈自信微笑，“沒事，我們可以去買一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薛石欲言又止，“我們三都沒錢了。”
這幾天三人都是摘野果喝露水過來的，他們三離開的時候都格外匆忙，一個銅子也沒有帶。
半個時辰後，兩個渾身臟兮兮、臭氣熏天的乞丐來到了城門口，檢查的護衛捏著鼻子皺眉後退了一步。
“餵，你們倆，頭發撩起來看看。”
李窈乖乖撩起頭發，露出一張一塊黑一塊灰的臉，她的背微微馱著，兩只眼有些向中間靠，一看就不是很靈光的樣子。
護衛對著通緝令看了看，嫌棄的揮揮手，“進去進去，不許惹事啊！”
李窈連連點頭，低著頭就往城裏竄，卻一頭撞在了一人堅硬的甲胄上。
“隊長。”
聽見四周傳來整齊的聲音，李窈眉心一跳，只覺得一股熾熱的視線落在了發頂。
“這小乞丐！還不讓開！”護衛嫌棄的用腳點了點了李窈的小腿，李窈立馬點頭哈腰閃到一邊。
然而李樹的視線卻沒有因此移開，他看著李窈臟成一揪揪的頭發，看的李窈的心狂跳不止，這才擡腳向外走了兩步。
“城門口可有異樣？”李樹問。
檢查的護衛連忙搖頭，“沒有異常，隊長，我覺得咱們就是太緊張了，人家肯定不會回來。”
李樹沒說話，李窈和李奚已經慢慢走遠了。
“怎麽說？”李樹側目瞧著一高一矮遠去的兩個乞丐，眸光閃了閃。
“誰不知道他們是從咱們桐城出去的，誰也不蠢，李家二小姐雖然從小貓嫌狗憎，但是聰明還是挺聰明的，她能想不到有人會在桐城埋伏她？”
李窈聽到這裏，腳步微頓，隨後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混入了人群。
“有人埋伏？”李奚問，“你怎麽打算的？”
“我今天去打聲招呼就走。”李窈問李奚，“你進來做什麽？”
李奚也沒事要做。
李奚沒看李窈，只是看著人群，“我進來陪你啊。”
“要是你被發現了我能搭把手我們一起跑，要是你沒被發現，我也就當故地重游。”
李窈別過臉，正看見夢境中李奚已經去的藥鋪，肥頭大耳的米鋪掌櫃站在門口，臉上全是油光，見李窈看過來，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。
李窈面無表情轉過臉，沒有回答。
她清楚知道面前的李奚已經不是從前的李奚，但是那麽一些瞬間，她總會懷疑。
他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？
那為何他們會在某些瞬間如此相似？
“或許是這個軀體影響了他。”思緒忽然說話，“他們共用一個身體，李奚的靈魂曾經在這個身體中碎裂，他們已經有了融合的趨向。”
特別是在他被排擠出來之後，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他了。
最初的那段時間，他並不這樣覺得，或許在某種程度上，他也默認了那些變化就是他天生所具有的。
到後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無法控制了，他居然也會主動與別人攀談、與那些人做朋友，他會向李窈示弱、會因為李窈的冷臉而感到憋悶。
他徹底變得不像他了。
那些碎在身體中的靈魂與他慢慢融合，陷入夢境之前，他的自我懷疑情緒越來越嚴重，甚至到了分不清自我和李奚的地步。
直到陷入夢境，夢魘鏡原本是他力量分裂的產物，不會對他造成影響，但他卻沈入了夢境，甚至在夢境中完全成為了李奚。
他徹底失控了，他甚至想過放棄和李窈交換生命。
這樣的念頭太可怕，違背了他的初衷，他掙紮、像是困在網中的游魚要突破那層桎梏，他犧牲了所有的鱗片逃出去，遍體鱗傷，本以為獲得了自我，卻發現自己才是那被舍棄的鱗片。
他的自我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，游魚和鱗片，李奚和他。
他失敗了。
……融合？那也不是李奚。
李窈微微垂目，她走了一段，卻又擡頭。
長街盡頭是熟悉的李府的牌匾，李窈不用進去，她只站在門口，心緒覆雜難言。
本以為自己離開桐城進入衍天宗是出人頭地了，沒想到再次回來，居然不是揚眉吐氣、衣錦還鄉，而是狼狽逃亡途中的第一站。
李府新的門房很眼生，李窈看了兩眼就知道他們大概是衍天宗的弟子假扮的，她沒有靠近，只是默默轉過街角，向著破舊的宅子一路行去。
如果能在路上遇見王青他們就更好了。
一邊的布料鋪子卻又熟悉的身影在，李玄宇的臉色有些難看，他和李采薇站在街角，溲疏為李采薇撐著傘，傘面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陰影。
“姐！”李玄宇長高了不少，少年稚嫩的眉眼間全是掩飾不住的憤怒，“這群無禮的修士到底還要待到多久！”
這群以逮捕李窈潛伏在李府中的修士一點自覺也沒有，去搜了李窈曾經住的地方就算了，還懷疑他們窩藏李窈，將整個李府都翻了一遍。
兩人走進布料鋪子，李采薇懶懶擡眼，“誰知道呢？”
她手指摸著華貴的衣料，像是對李玄宇話語中的怨氣完全不在意，李窈卻看出了李采薇的煩躁。
她指尖緊緊捏著布料，紅潤的唇抿著，眼皮下垂，眼角卻上翹。
這是李采薇在十分不耐煩的時候才會有的表現。
“讓他們等唄，等著也挺好，等著就說明他們事情還沒解決呢。”李采薇笑著擡眼，“這樣我就高興。”
李玄宇聞言鼻腔裏溢出冷哼，“他們這豬腦子捉得到李窈。”
他不屑的看向門口，餘光卻瞟見一個熟悉的身影，不禁皺了皺眉。
走過李府就到了那破宅，宅子已經修繕的煥然一新，門庭嶄新，門口的大獅子威武霸氣。
王青的信裏從來沒提及這些，他總說一切都好，都在按李窈想的那樣進行。
這下找不到人了，李窈不想去木匠家裏找他，那裏一定有人蹲守，其他人多半也正在被尾隨。
李窈要是出現就會打破平靜的局面，李窈不敢高估那些人的底線，若是抓住他們威脅李窈，李窈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。
李窈和李奚在城裏轉了一圈，太陽高掛，正是午時，書塾中的學生紛紛湧出來，小鼻涕吸了吸鼻子，他今天又被先生訓斥了，眼淚正在眼眶裏轉圈。
原本這樣熱的天是不用上學的，但是先生偏要抓著他們補課，王青又堅持讓他來。
小鼻涕摸了摸鼻子，中午回去還要被考校功課，但是他已經不記得教了什麽了。
回家又要被王青訓斥了。
小鼻涕不禁悲從中來，吸了吸鼻子。
正午街上的人很少，小鼻涕走在檐下，垂頭喪氣的，一張通緝令忽然被風吹落，在空中打了個轉，飄到了小鼻涕面前。
小鼻涕原本打算走過去，一低頭，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——李窈。
他最先學會的幾個字裏，就包括這兩個字。
他絕不會認錯。
小鼻涕蹲下，認真看了看通緝令。
“李窈……殺同……為伍”小鼻涕嘴裏念著，臉色煞白。
他走到那一面墻前，稚嫩的臉上全是恐懼。
那張紙上有些字他不認識，可他認得那個畫像，那就是李窈。
李窈以前和他說過，被貼在這面墻上的全都是壞人。
小鼻涕擡頭一看，李窈的畫像幾乎占據了這面墻的一半面積。
怎麽會這樣？
小鼻涕懵懂的想，卻下意識覺得不對，他要快點回家，將這些事情告訴王青他們。
有人要抓李窈。
小鼻涕抓緊了書包帶子，加快了腳步往回趕，李窈和李奚遠遠站在街角，看著小鼻涕的背影逐漸遠去。
李窈看了李奚一眼，忽然想到一件事。
其實她鉆牛角尖了，這次回來反而容易給王青他們招來禍患，她應該直接去做自己的事。
現在進了城，反而是自投羅網了。
思及此，李窈立刻後悔了。
“我們現在出去吧。”李窈說。
“什麽？”李奚驚訝的說，“我們好不容易才趕回來，你這就出去了？”
李窈有些歉意，“我最開始有些鉆牛角尖，這件事的確重要，我一個人回來也沒關系，但是我一回來不僅讓他們陷入了危險之中，還牽連了你和薛師兄。”
李奚用古怪的眼神看她。
“你說什麽呢？你最開始怎麽沒想到這些？你就是想回來，想參加王青的宴席，這有什麽過分的。”
“再說你說的，就算你不回來，他們也會派人過來守著，衍天宗這樣的門派是不會允許弟子在外胡作非為的，就算是以其他的名頭行事。”
李奚頓了頓，“而且我和薛石也並不覺得被你拖累了，你要知道，我們有腦子，手腳也長在自己身上，要是不願意，我們自己會離開。”
李窈理了理思緒，覺得自己的確是有點昏頭了。
這樣的關頭居然自亂陣腳。
都回來了，何必再想那麽多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。
李窈捏了捏眉心，認同了李奚的話。
“那我們今天就別出去了，直接留到明天。”李窈說，“今日出去了明日進來或許就沒那麽容易了。”
李奚沒有反對，他們也和薛石說好了，一旦被發現薛石就立刻進來幫忙。
李窈和李奚在街頭找了個空地坐下，靜靜等著時間到來。
他們第二天一早就出現在了木匠家門前，王青此次是入贅崔家，按照桐城的習俗，這天早上木匠家就擺了席招待來賓。
城裏有紅白事的時候，周邊的乞丐就會格外多。
李窈和李奚混入其中，遠遠就看見了木匠家門前站成一排忙著端茶遞水的小鼻涕等人，不禁失笑。
這個時候是看不到新郎和新娘的，正經宴席在晚上，但是晚上城門關閉，他們就沒法出去了。
李窈站在門口看了片刻，王青帶人端著幾個碗走了出來，想必是要施舍給圍在周圍的乞丐的。
李窈率先沖上去從王青手裏捏了個饅頭。
“謝謝，謝謝。”
王青一楞，幾欲說話，最後低下頭，只是紅了眼眶。
“保重。”王青低頭喃喃。
李窈捏著饅頭狼吞虎咽，又隨著一群乞丐慢慢走遠了。
王青端著碗轉身，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。
“李窈真的會回來嗎？”木匠家附近的民宅中，有人正靠在窗邊觀察著。
“她會回來的。”楚綠衣從盤子裏挑了個果子，一口咬下，酸澀的汁水在水裏爆開。
忽然，她眼神一凝，指著王青問。
“他剛剛，是不是回頭看了一下？”
身邊的人回想了一下，不太確定，“似乎，是的？”
楚綠衣笑起來，嘴唇勾起，顯得格外明艷動人。
“你看，這不就回來了嗎？”
“什麽？”一邊的白冀放下茶杯，也向外看去。
“叫人去把那群乞丐看住了，別讓他們出城。”楚綠衣笑意盈盈的捏碎了手裏的果子，汁水順著她的之間往下滴，“希望你們能完成任務，能做到嗎？”
身邊人誠惶誠恐的低頭應答，“能的，我這就去。”
白冀起身淡淡掃了楚綠衣一眼，轉也要出門，楚綠衣卻叫住了他。
“上上次你沒完成任務，上次，你也沒完成任務，白冀，我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，但是——期望越大，失望越大，這次，你去攔截李窈，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。”
楚綠衣敲了敲桌面，翹著腿坐在一邊，眸光中有著濃濃的威脅。
“這次你去攔李窈，如果攔不住，你也就沒命回裂隙了，懂嗎？”
白冀沒說話，只抱著劍出去了。
攔截李窈嗎？白冀抱劍走看著那群乞丐慢慢遠去，不知道在想什麽，低下了頭。
李窈和李奚一路向前，慢慢和乞丐群分散了。
這群乞丐還要等晚上的宴席，但是李窈和李奚打算馬上就出城。
李窈擡起眼掃了一眼街角一閃而過的人影，低頭吃著饅頭，“我們被發現了。”
李奚“嗯”了一聲，“我知道，怎麽搞？”
“我們先繞路。”李窈說完，帶著李奚鉆進了一條小巷子。
李窈在桐城生長數年，不敢說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路，但是繞暈這些衍天宗弟子還是綽綽有餘的。
李窈和李奚在大街小巷和店鋪茶坊中鉆來鉆去，往往從人家正門進去，轉眼就從後門出去，店小二都看得一楞一楞的，直伸手去攔二人。
“兩位，兩位，我們這邊是不開放的。”
李窈和李奚將人撥到一邊，直接進入後廚，在一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推開小門進入了一條暗窄的巷子。
此時他們幾乎已經甩掉了身後所有的追兵。
但是桐城中正在尋找他們的人太多了，繼續在桐城裏游蕩遲早會被發現，繼續留在桐城遲早會被包圍。
那時候再逃就來不及了。
李窈一把拉住李奚的手腕，“走這邊。”
左轉進入另一條小巷，入目的卻不是平坦的地面，而是不同朝向的階梯，李窈帶著李奚上了一個階梯，左拐右拐，忽然進入了另一個繁華地段。
李窈拽著李奚走進了一個破屋裏，這屋子破敗不堪，已經坍塌了一半，李窈半個身體鉆進去，從裏面扯出了一口小箱子。
“這什麽？”李奚看著李窈打開箱子，從裏面取出了幾件衣裳。
“這是我小時候從李府裏順出來的東西。”李窈有點尷尬，其實這些都是小時候李采薇不要的衣裳，她看那些丫鬟將本該丟棄的衣裳收了起來，也覺得是好東西，就全部拿走了。
後來懂事一點了明白自己撿的都是李采薇不要的東西，覺得說出來傷臉面，於是一直瞞著，誰也沒說，就等著這東西忽然被人發現，她能洗清嫌疑，或者一直沒人發現直到腐爛，沒想到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場。
李窈脫了外套，直接將裏面的外套往身上套。
幾年過去，當初李窈穿著寬大的衣服此時已經過於短小，李窈扯了扯下擺，又將漆黑臟汙的褲腿卷起來，露出白生生的小腿。
“我們等會去那個店鋪裏順兩個冪籬，”李窈說，“他們要追兩個乞丐，和我們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什麽關系。”
只是李奚過於高大，面前穿上衣服之後，卻露出了下面臟兮兮的褲腿，李奚有點為難的將褲腿卷起來，李窈看著他的粗壯的小腿嘆了口氣。
倒不是不會有女孩子有這樣粗壯的小腿，只是這小腿過於明顯了，一旦引人註意，就很容易發現他們偽裝的破綻。
李窈又讓李奚穿上裙子，將裙子的腰拉到最低處，好歹遮住了那不符合人設的小腿。
“就這樣。”李窈拍拍手，很滿意自己的傑作。
“我們不能從原來進來的地方走，我們換個城門離開。”李窈說著往外走，“那邊離這裏更近，跟上來。”她皺眉回頭。
李奚這才勉強接受了自己現在人身，一個大跨步要追上李窈，卻聽裙子“撕拉”一聲，直接裂開了。
李窈捂著額頭深深嘆了一口氣。
“沒事，等下拿一個長一點的冪籬，遮住就行。”
片刻後，兩個帶著冪籬一高一矮的女人出現在了正午的大街上。
李窈和李奚低著頭匆匆趕路，他們馬上就要到城門口了。
楚綠衣聽著身邊人的匯報，眉頭不耐煩的皺起。
“跟丟了？廢物。”她冷笑一聲問，“白冀呢？”
“正等在城門外呢，現在我們的人已經在城門外準備好了，隨時可以抓李窈。”
楚綠衣看他，“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的，要是這次出了岔子，別怪我。”楚綠衣笑瞇瞇的，帶著人向著城門趕去。
正午的時候出城的人並不多，卻還是有人正拿著李窈和李奚的畫像在門口對比。
兩人走的匆忙，只換了衣裳打扮沒有洗臉，護衛只要挑開他們的冪籬就會發現他們的秘密。
風將李窈的冪籬掀開一個口子，雖然李窈眼疾手快立馬抓住合攏了那道縫隙，但她還是感覺到有視線就在那一瞬鉆了進來。
前面的護衛中，有人看到了李窈的臉。
李窈抓住李奚手腕的手猛然收緊，兩人身體瞬間緊繃，他們只等護衛一個驚慌失措或者疑慮的叫聲，就會立馬強行突破城門，離開桐城。
“我看看。”李樹冷著臉上前一步，接過一名護衛手裏的通緝令，站到了李窈和李奚面前。
李窈的手心全都是汗水，居然在這個危險關頭遇見了李樹，李樹一定會揭發她的。
李窈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李樹迅速挑開了她的冪籬，眉頭皺了皺了，又立馬放下挑開了李奚的冪籬，然後擺了擺手。
“走。”
李窈不可思議的隔著冪籬看了李樹一眼，隨後向著外面走去。
李樹居然故意放過他們了？
聯想到進城時李樹和護衛的對話，李窈這才明白那對話根本就是說給她聽的。
“關城門！”楚綠衣高聲道。
周圍的護衛一楞，已經下意識開始操作，他們轉動城門旁邊的操縱軸，吱呀刺耳的聲音響起。
“那兩位，請等一下。”楚綠衣看著前方一高一矮的兩人，總覺得有些違和。
下一刻，李窈和李奚顧不得繼續偽裝，直接撞開了守門的護衛，逃之夭夭。
楚綠衣眉頭一皺，“攔住他們！追！”
但是李窈和李奚離門太近，門還沒關上，兩人已經飛身躍了出去。
楚綠衣追上來，嚴厲的視線在眾護衛臉上掃過，最後停在了李樹臉上。
“李樹隊長，這就是你說的仔細核查？”她剛才可是看的真切，李樹撩開了那兩人的冪籬。
“你這是在包庇逃犯？與衍天宗作對？”
李樹靜了片刻，只說，“方才我見那二人，的確不是李窈的模樣。”
“我只是個凡人，若是楚仙長要責罰，我願意一人擔下所有罪責。”
“隊長！”有護衛驚呼。
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結楚綠衣不占理，她冷笑著看了李樹一眼，沒說話，跟在隊伍最後出了城門。
“隊長，這些人仗勢欺人！他們怎麽能這麽懷疑你！修士的手段，他們都沒能看出，讓李窈在城內大搖大擺走到門前，居然還好意思怪我們！”
李樹安撫了眾人，沒有說話，只是看著楚綠衣等人離去的背影，眼神沈沈。
李樹是真的恨李窈，恨不得她去死，可是當他真的可以讓李窈去死了，只需要她一句話一個動作李窈就無路可逃時，他卻不願意那麽做了。
李窈害死了他的姐姐，害死了他最親的人，卻成為了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。
李樹手指收緊，沒有說話。
跑吧，快跑，以後都不要回桐城了。
李樹想著轉過了身，沿著街道向裏走。
——
李窈和李奚就鉆入了林子，桐城四面平坦，三面都是密林，只要躲進去，逃跑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。
期間李窈還召喚了風暴提醒薛石他們正在逃跑，兩人一頭紮進森林裏，熾熱的風撲面而來，兩面的樹急速後退，李窈剛跨出一步從樹後出來，一股森寒的殺意忽然到了眼前。
“跑什麽？”這弟子李窈見過，兩年前的那個考核月裏，成功升為了四月弟子。
“李窈，好久不見。”
這裏沒有其他人，妖魔幹脆脫下了自己的偽裝，猩紅柔軟的舌頭一瞬拉長，李窈險險躲開，妖魔的舌頭將樹幹擊穿，留下一個手腕粗細的空洞。
李窈和李奚沒打算和她繼續糾纏，只想著快些離開這裏，李窈手中風刃齊發，兩人掠過妖魔身側，下一瞬刀劍忽至。
李窈擡手格擋，風刃替她擋住了一部分傷害，手腕卻還是被刀刃砍傷，鮮血不斷的往下流。
“換不換？”腦海中，那思緒再次出聲。
李窈嫌惡的皺起眉頭，不知道這情緒是對面前正在逐漸聚攏的四個衍天宗弟子，還是對腦海中那不分場合時宜出現的聲音。
“閉嘴，你煩不煩。”李窈直接呵斥了一聲，隨後周圍狂風忽起，那妖魔卻不退反進，直接連發暗器，雖然被李窈的風刃擋開，可都進入了李窈可以召喚風暴的區域。
要是現在召喚風暴，暗器也會被卷入其中，李窈尚且不能做到精準的控制風暴中的物品，也就是說這些暗器很有可能會傷害到她自己和李奚。
要是這暗器上有毒，就算毒不死他們，也會影響他們的戰力。
李窈不能發動風暴，只好與李奚躲避著攻擊，不斷有弟子加入戰局，五個人一起拖住了兩人，他們前進的速度被大大拖慢。
這樣下去楚綠衣他們很快就能追上來！
兩人數次想要脫困，卻都被拖住沒法繼續前進，李窈眉頭一沈，一腳踹飛正放暗器的弟子，“李奚，你先走，我墊後。”
李奚本來就是因為陪著李窈進城才會被發現的，再說了，李窈一掌拍開要越過她的弟子，就算她死了，也不可能是白死的。
李奚楞了一下，還沒應聲，前方的樹叢晃動，細微的破空聲傳來，又有人來了。
“來不及了。”李奚只說，他躲開左邊的攻擊要正面迎擊剛來的人，一道雪亮的劍光穿出，晃了李奚的眼睛，卻沒有砍到李奚身上，反而將正襲來的攻擊挑飛。
“白冀？你幹什麽！你打錯人了！”
那人怒目圓瞪，白冀卻站在原地看著他，“沒有打錯人。”
“我就是來攔你們的。”
李窈和李奚具是一怔，其餘人也被白冀此時的言論驚到了，動作一頓，正方便了白冀動作，電光火石之間，白冀打落了他們的武器。
“還不快走？”白冀皺眉看向李窈。
李窈一楞，“你……”話音未落，李奚拉著李窈已經跑出去了一段距離。
“你幹什麽？”李窈站住問。
其餘人要追，白冀卻持劍攔在他們身前，背對著李窈和李奚。
“他們都說你們或許可以關閉裂隙。”白冀看著面前震怒的夥伴，面色如常，“我希望是真的。”
李窈一震，白冀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密林之中，但是打鬥聲卻響起，李窈啞然片刻，那思緒又浮現出來。
“換吧，你看，又有一個人因你而死了。”
“你記得這是第幾個嗎？”那思緒故意道。
李窈甩開李奚的手，面色沈沈，李奚以為她要回去幫白冀，慌亂的撈了一把，李窈卻說，“我們快些離開，白冀撐不了太久。”
什麽因她而死，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信仰選擇戰鬥到死而已。
李窈不搭理思緒的蠱惑，眼中透著堅定，和李奚迅速的遠離桐城。
——
“白冀，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？”男弟子捂著流血的手臂問道。
“你果然是個叛徒，難怪一次任務也沒有完成！虧我們還這麽信任你！”
白冀面無表情的執劍站在他們面前，聞言眼神閃爍。
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，我也沒有背叛。”白冀說。
正午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，落在白冀身上，將他冰冷的氣質融化，他好像變得柔和起來。
“我只是想著戰爭停止而已。”白冀說。
“你個叛徒！”有人面孔扭曲大吼道，“你背叛了大業，就是背叛了族群，你的父母親人也會受到別人的白眼和冷待！你是你們整個家族的恥辱！”
白冀聞言動作一頓，眼神也恍惚起來。
“我家只有我一人了，我的親人都喪命在了無盡海的戰場中，他們死於冷酷無情的戰爭。”白冀看著眼前失去抵抗能力的同族，“你們沒有家人死在戰爭中嗎？戰爭一日不停止，我們只會有更多的同族死於戰爭，他們的孩子會穿上人皮，來到人間，裝作一個人一樣活著，就像我們一樣。”
白冀語調中帶著悲哀和沈重，“我不是機器，我做了這麽久的人，常常有時候會恍惚，我會想，我真的是一個妖魔嗎？我真的不是人嗎？我和他們有一樣的面孔四肢，我們都有情緒，會說同樣的語言。”
“我能感覺到——我們正在被人同化。”
白冀收起長劍，側身看向密林，李窈和李奚逃跑的方向，他不必再對同族揮劍了，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。
他現在了無牽掛。
“在無盡海的時候，我看見我的隊友死去了，我心裏很難過，他們雖然與我相處不久，我們也沒什麽感情，但是當我將他們引到陷阱裏殺死的時候，他們居然還在關心我的安危，想保護我離開。”白冀回憶著無盡海中那些血腥的記憶，將劍鞘和長劍都丟在地上。
“哐啷”一聲脆響，沒有打破這沈默的氣氛，反而讓氣氛更加沈重了。
“我不想看見同族死去，也不想看見人族繼續死去，”後方傳來了腳步聲，是其他人到了，白冀臉上帶著釋然的笑，“要是戰爭停止，就好了。”
楚綠衣撥開樹葉探出頭，陰冷的眼神如蛇信舔上白冀的脖頸。
“把這個叛徒抓起來！”
眾人領命，將白冀捆住，楚綠衣上前看著白冀，語氣冷淡，“我之前警告過你了，這次，你必須得死。”
白冀笑了笑，沒說話。
“你殺了我吧，現在就可以。”
長劍穿胸而過，白冀低頭看著噴濺的血液，一股冰涼從後脖頸摜下，從上而下穿透整個背部。
“如你所願。”楚綠衣丟掉白冀的長劍，身後的人一松手，白冀便倒在了地上。
溫熱的血液四處流淌，白冀靜靜躺在血液中，眼神微暗，看著同族的人一個個跨過自己的身體，向前去了。
已經來不及了，白冀想，他們已經逃走了。
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，不必生活在心驚膽戰中，不必擔心是否有人看破了他的身份，也不必再為那些任務而為難了。
白冀從來就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的人，他強裝起冷漠的外表，不讓自己的情緒有絲毫外洩，用冷漠和強硬來偽裝自己，將自己和那些人隔絕開來。
其實白冀挺想和那些人做朋友的，雖然他們種族不同，天生立場對立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，但是白冀由衷的想在人族裏交到朋友。
那個與他同歲的、用刀很厲害的同門師妹，白冀還記得她的樣子，白冀很想和她做朋友，但是師妹同他說話的時候，他不敢回答；那個總是笑嘻嘻的同門師兄，擔心白冀沒吃午飯，特意給白冀帶了午飯，但是白冀拒絕了；那個從前總是溫柔撫摸白冀頭發的長老，白冀長大後也漸漸與他疏遠了。
好後悔，白冀想，早知道自己的結局如此，就應該大膽的投入進去，享受那些下水溝的老鼠不配得到的感情，呼吸自由的空氣，而不是被那些條條框框困在原地，不敢越一步雷池。
一幕幕回憶走馬燈般在白冀眼前流過，白冀眼皮微動，從回憶中掙脫出來，看見了生機盎然的草地。
人間多美啊，要是他的故鄉也這麽美就好了。
要是故鄉和人間一樣，或許戰火就不會燃燒蔓延，那些在殘忍戰爭中死去的人就可以壽終正寢。
白冀的眼神微轉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玉牌正不斷閃著光。
想起來了，本來之前他答應了那個師弟的邀請，今日要赴約一起用飯來著，但是臨時被派遣來桐城蹲守李窈，他忙得忘記回覆信息。
真的很抱歉，他現在已經無法赴約了。
好不容易勇敢一次，做好了要與其他人產生羈絆的準備，卻沒法實現了。
真是遺憾，不過今天將積壓在心底的話全部說出去了，白冀想，也沒有那麽難過了。
他得告訴師弟，他要死了，去不了了，他食言了，白冀努力的動了動，伸手想要觸摸那塊玉牌，卻始終沒法觸碰到，他嗓子裏傳來沈重的喘息聲，白冀清楚的感受到他的體溫正在降低。
他真的要死了。
白冀用力翻過身，他仰躺在地上，看著陽光穿過綠葉的縫隙灑下來，一陣風吹過，他眼底的金光隨之閃爍流動。
白冀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一松，他被風吹走了，吹得很高很高，低頭一看，他的目光隨著陽光穿過綠葉的縫隙，他看見自己躺在地上，一身白衣被血染濕，唇角卻帶著解脫的笑。
細碎的金光在他的眼底流動閃爍，像是成為人的那天，白冀半夜痛的睡不著，打開窗戶悄悄溜了出去。
青竹峰上全是竹子，他在竹林中轉來轉去，迷失了方向，身體又太疼，他索性找了個地方坐下。
那時也是夏天，清涼的夜風吹來，白冀好奇的聽著四面如濤的聲音，看著竹葉搖晃，一擡頭，看見了璀璨的星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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